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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真在过来的路上已经看到了好几个肢体残缺的人,他试着打探她爷爷的事。

“铃音,愿意跟我讲讲你爷爷受刑的缘由吗?”

她正在前后忙碌着烧水泡茶,闻言后动作立马停了下来,腰间叮呤当啷的声音也随之沉寂了。

她像是整理了一下思路,随后坐下来冷静地说道:“都是我拖累了爷爷,我那时候还小,他怕我没人照顾,不肯入伍做军医,才被定了罪。但临城有临城的法度,他也是依律受刑。”

那种讲话的沉稳劲,完全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更不像受刑亲人的家属。

考虑到她年纪太小,很有可能是育善堂或这里的教书先生受托对她进行了某种规训。那个年纪的孩子,只要有大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强调某个事实,时间一久她就会欣然接受了。

比如他们可以在学堂普及法度,让学生们将法度看成是一种绝对的权威,将所有的刑罚和惩处都合理化。这样学生们就会慢慢接受一个事实:所有受刑者都是按律处置,他们的结果是理所当然的。而这个年纪的孩子,当然不会去思考法度本身对不对,合不合理。

同时育善堂和学堂又对他们施加恩惠,让育儿人员和教书先生们成为他们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亲人。那么等这些孩子慢慢长大后,此刻在身边的人才是真真切切的,会比逝去的亲人和过往的记忆更具有影响力和说服力。

云真再多问几句后,就发现铃音并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她躲躲闪闪,顾左右而言他,下意识地在回避这段惨事。

于是云真换了个话题:“你爷爷可有将他的医术传授给你?你看得懂药材吗?”

“我只认得一些最常见的药材,并不会行医。”

不会行医也好,她爷爷就是怀璧其罪。云真翻开那本用药笔记,指着几个药材的图案叫她辨认。她果然只认得最基础了几个,冷僻一些的就不行了。看来她长大后,也能像那个片区里的其他人一样,做个单纯的药材供货商。

云真没能见到老丁,又见她的孙女安然无恙,便作势要离开了。

临走前,铃音突然叫住了他:“先生,您是医师吗?”

云真脚下一顿,也留了个心眼说:“不是,我只是一个药材商,钦佩你爷爷的见多识广,所以这次路过又来请教的。”

“哦,不是医师就好。别让其他人知道你有什么技能。”

她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神情肃穆,不像是普通的寒暄。云真有一瞬觉得她并没有忘记一年前的惨祸,可正想说什么的时候铃音又恢复了先前的神色,笑盈盈地送他出门。

铃音在他身后热情地挥着手,身上的铃铛发出了明朗的响声,他走出好几步后还能听到。

现在去哪里呢?这条线索又断了。

他之所以来找老丁,并不是讨教什么药理知识,而是有更重要的事。那件事怕是铃音也一无所知的。

他回想起了老丁生前祈福时的模样,他俯首躬身,极尽虔诚,对着山顶荒冢上竖着的那根铜杖念念有词……

他说那根铜杖是墓杖,这里有用墓杖来代替墓碑的习俗。尤其是那些曝尸荒野的冤魂,并不知道名字生平,无法在墓碑上刻字,于是就用一根棍棒来取代墓碑。

可是后来云真又走了很多地方,发现附近并没有这样的习俗,只有老丁常去的山头上有所谓的“墓杖”。

既然暂时失了方向,那就先去那个山头看看吧,权当是怀念老丁。

那个山头也在临城附近。临城有两面都环绕着大山,山间物产丰富,草药众多,这也正是附近百姓能做药材生意的原因。

不过这次上山,云真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五年前走进这里的时候,他记得湿气很重,爬到峰顶的时候还雾气缭绕。可这次进来他却觉得干燥得很,脚下的土也都干裂紧实,满是枯死的微末草本。高大的树木倒还不受影响,但也都没精打采,枝叶下垂。

好不容易走到一条山涧旁,但水流狭小,几乎是贴着乱石勉强流动的。云真停下来喝了口水,放眼望去,整座山的基调都与以前有所不同了。以前从远处望去都是一片青翠,可现在却斑驳突兀,已经有不少山体的岩块露了出来。山里的药材也比以前少了,那些喜好阴湿的品种都看不到了。

不过今天云真不是来采药的,他离开溪涧继续往山上走。

快到达山顶的时候,他抬头已能看见那露出一截的“墓杖”了。看来以前的东西还在,并没有人来动这些孤魂野鬼的荒冢。

想来也是,采药人通常不会爬那么高,他们认得的药材都集中在山脚到山腰一带。就算偶尔有人爬到了山顶,看到这些荒冢也会心生畏惧,通常拜一拜就赶紧走了,谁会伸手去碰那些不吉利的东西啊?

云真终于到达了山顶,可驻足一看,还是被惊到了。这里的整个山头,都插满了墓杖!

云真清楚地记得,五年前来这里时,老丁只祭拜过一根墓杖,可如今怎么插了那么多?难道每一根下面都躺着一个身份不明的死人?

他逐一看过这些棍棒,有些是木头的,有些是铁的,有些表层光滑,有些还带着把手或钩环……可见它们并不是刻意打造的,而是四处捡来的。只要是棍棒式样的东西,无论是废弃的车轱辘,推磨的把手,还是兵器的木杆,都可拿来充当墓杖。

云真回想着城里那些残缺的人,那些其实都是幸运儿,起码他们在受刑后活了下来。但也有一些老人和体弱之人,受完肉刑后并不能存活。

这些死去的人中,肯定有不少背井离乡,根本无法考究身份的人,他们大概都被埋在了这里。

云真猜想着这些死者的由来,想起来刚才忘了问铃音她爷爷葬在哪里了。去年他死的时候铃音只有九岁,如何能操办丧事呢?万一……

这时他正好踱步到了一棵松柏下,老丁生前可喜欢这株歪脖子松了,虽然生得低矮,可姿态曼妙,造型古怪。他曾开玩笑说,等死了以后就要葬在这里。

云真看到树下确实也有一根墓杖,已经被蒙上了厚厚的一层尘色。他蓦然而生一股奇妙的亲切感,朝它郑重地拜了拜。他希望这根墓杖不是老丁的,他不是无家之人,可九岁的小娃娃又不会写字,如何能设置墓碑呢?

他又拜了两拜,如果真是老丁,那就给他点启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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