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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秦慕璟归京后,除去当晚一家人聚在皇太后宫中其乐融融地吃过一顿家宴之后,秦慕璟就把自己关在东宫,美其名曰闭关修心,实则在将自己这几年的见闻写成一道道分门别类的奏疏,以便日后呈报父皇过目。秦慕羽不知道这些内情,他好几次跑到东宫来找秦慕璟,都被东宫属官挡了下来,没有见到哥哥。

这前所未有的待遇让秦慕羽大为恼火,但他又极为克制,不愿对这些太子府的属官们发火,只好对自己生起了闷气。离他的满岁礼还有不足月余的时间,关于去往成马山牧场挑选坐骑一事,太仆寺已派人询问过多次。之前在归京的路上,太子秦慕璟曾亲口答应弟弟,要陪他一同挑选坐骑,但归京后却一直闭门谢客,想来那个约定也被太子殿下抛之于脑后了吧。

秦慕羽越想越窝火,他重重哼了一声,负气离开东宫,与等在宫外的苏骧一同离开皇城,策马往太仆寺官署方向而去。大恒的太仆寺设在定州云中城中,专掌为朝廷牧养马匹以备军需。而皇城外的这座太仆寺官署是皇帝念及现任太仆寺卿曹六丁年事已高,为褒奖他多年来尽职尽责,任劳任怨,破例在神都专门修建,以供其养老之用。

这座太仆寺官署建于一处僻静之地,面积不大,门可罗雀,几乎无人前来公干。秦慕羽和苏骧常来这里玩耍,对这里的一切都轻车熟路。他俩从官署的大门进入,太仆寺官署为数不多的属官与仆人们见到他们,都停下手里的工作恭敬行礼。秦慕羽与这些人也十分熟络,一边微笑着与众人打着招呼,一边和苏骧绕过前堂正厅,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了曹六丁办公、居住的后堂。

他俩一跨进后堂的大门,就发现了在大白天饮酒的太仆寺卿曹六丁。秦慕羽和苏骧相互交换了个眼色,默契地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秦慕羽冷不丁地出现,一屁股坐在了曹六丁面前,伸手夺去了桌上的酒壶。年逾七旬的老寺卿被突然出现的身影吓了一大跳,险些把手里的酒杯扔出去。待他看清来人是洛王秦慕羽后,才松了口气,佯怒道:“小殿下,你差点吓死老朽哩。”

秦慕羽没搭理曹六丁,他将手中的酒壶晃了晃,听到壶中还有酒水摇晃的声音,便仰起脖子把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而后他咂摸咂摸嘴,品出了此酒的不同。“老爷子,这酒怎么回事,不够烈啊。”

曹六丁一把夺回酒壶,摇了摇,发现一滴不剩,便将这酒壶丢到一边,从怀中又掏出一壶全新的酒水,给自己斟满了一杯,乐呵呵地对秦慕羽说道:“小殿下,这是老朽为了调理身体的而泡制的蜜酒,属于药酒的一种,自然不会那么烈咯。”

秦慕羽想起了曹六丁那古怪病症,就“哦”了一声,关切地问道:“老爷子,这药酒效果如何?”

曹六丁看了秦慕羽一眼,说道:“也就那样吧,老头子我这身体虽然谈不上硬朗,但一时半会还死不掉。”

秦慕羽的目光落到了曹六丁身后的书案上,看见一摞摞草纸已堆积如山,他安慰道:“老头子,身体要紧,那书慢点写,也不妨事。”

他突然又想起了秦慕璟爽约的事,心里又烦闷了起来,便低头沉默不语。曹六丁看出小殿下在生闷气,想来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便让手下人端上瓜果糕点蜜饯等吃食,并招呼一旁的苏骧也落座,一老二少就着吃喝,聊了起来。

在聊过一些家常之后,秦慕羽瞥了一眼悠然饮酒的曹六丁,开口说道:“三日后吧,三日后启程去成马山牧场。”

“不改时间了?”曹六丁问道

“不改了,再拖就来不及了。”秦慕羽语气坚定地说。

“太子殿下,答应陪小殿下去了?”曹六丁接着问道。

秦慕羽摇摇头,说道:“自从哥哥回京,除了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三天后,苏骧还有洛王府的亲卫们,随我去成马山。”

曹六丁听到这,略做沉思,片刻后说道:“那就三天后吧。老朽一会就让人去给马监武监牧送消息,让他做好迎接小殿下的准备。”

随后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秦慕羽和苏骧吃着糕点,曹六丁饮着药酒,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秦慕羽的眼神时不时打量着曹六丁,当曹六丁察觉他的眼神看向自己时,秦慕羽飞快地将眼神移开。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之后,秦慕羽吃完糕点起身告辞,苏骧也随之起身,但曹六丁却没有要起身相送的打算。

在走出几步之后,秦慕羽忽然转身,言语真诚地说道:“曹老爷子,你可一定要到榆阳,参加我的满岁典礼啊。到时你走不动了,就算用马车拉,我也要把你拉到榆州去。”

听到秦慕羽的邀请,曹六丁心中涌上一股暖流。心想多好的孩子啊。他在内心中感叹着岁月流逝,这个昔日还需要自己抱着才能爬上马背的孩子,一眨眼就变成了一个神采飞扬,相貌出众的翩翩少年郎。而自己却已如风中残烛,只能靠药物勉强度日,不知何时将燃尽生命的最后一缕火焰。

老人突然叫住秦慕羽,让他等等再走。他指了指不远处书案上的一摞草纸,示意苏骧去给自己拿来。

苏骧将书案上的那一摞草纸拿到曹六丁面前,老人细细摩挲着写满密密麻麻蝇头小字的草纸,欣慰地说道:“小殿下你看,老臣最后的一点心愿,马上就要完成了。”

秦慕羽从曹六丁手里接过那一摞纸,仅仅翻看了三四页,就眼中一亮,而后郑重其事地对曹六丁作揖行礼,说道:“恭喜老爷子,你的《六丁游记》终于要完成了。”

曹六丁扶着桌子,连忙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还礼,看着少年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高兴,老头子的心中也颇为激动,这么多年来,要不是这个稚嫩少年用亲王身份在诸多地方予以方便,别说现在,就算再给他十年,甚至穷其残生,可能都无法写成这部凝聚自己毕生心血的《六丁游记》。

“感谢殿下盛邀,老臣一定赴约。”曹六丁思考再三,还是答应了秦慕羽的要求。

秦慕羽点点头,再次对老人施礼后,带着苏骧离开了太仆寺官署。

待秦慕羽、苏骧二人离开后不久,曹六丁就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案前落座,展开一张纸,开始奋笔疾书。大概是太过于专注,他并没有注意到一位身着朱衣的老者悄然出现在这座后堂之中,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室内的精巧摆设后,坐在了刚刚秦慕羽落座的地方,他用手捻起一块盘中的糕点,放入自己的口中,在将这块糕点咽下后,老者发出一声满足的赞叹。

就是这声赞叹让曹六丁发现了这个人的存在。他定睛观瞧,在认出了来人的同时,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这名朱衣老者正是奉皇帝密令出宫的大宦官廉公。

廉公这么无声无息出现在太仆寺官署内,让曹六丁心中惊骇不已,他的出现无疑代表了皇帝的态度,当某一个官员不再受到皇帝信任时,身为皇帝近臣的宦官们就会出现在这个人面前。在代替皇帝质询并得到想要的信息后,这个人就会被这些号称帝皇鹰隼的宦官处理掉。区别在于,与其积极配合,被处理的将只是涉事官员本人;若被其发现有所隐瞒或负隅顽抗,被处理的则会是涉事官员及其家人。而廉公就是站在这些宦官制高点的少数几人之一,他在阴影中操控着这些神秘的大内高手们,执行着皇帝的意志。能让他亲自出手,必定是非常棘手之事。

所以明智之人,都会选择乖乖与宦官们配合,用自己一人身死换取全家安全。而这类事情难免会被以各种方式泄露到民间,再被一些演义、平话等民间艺术稍加改动,用来取悦大众。久而久之,杀人不眨眼、诬陷忠良、擅权弄权诸如此类的标签就被牢牢粘在了这些大恒宦官们身上,这种大恒民间对宦官们的刻板印象,却让廉公这类皇帝近宦们甘之如饴。在他们眼中,只有皇帝的认可才是他们所渴求的,至于其他人的任何评价,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他们太明白自己手中的权力从何如来,自己又该为谁尽忠,为谁服务。

“不错,不错。小殿下对曹大人是真好,皇宫里的糕点都能赏赐给你,可是羡煞咱家了。咱家辛苦伺候了小殿下这么些年,可从来没有得到过殿下赏赐的点心呢。”廉公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嫉妒。

曹六丁没有搭话,只是强做镇定,不动声色地轻轻放下手中的毛笔,给自己倒了一杯药酒后,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拎起酒壶走到桌前,给这位不请自来的老宦官也倒了一杯后便坐在他的对面。

廉公端起酒杯,轻晃酒杯,细细端详着荡漾的杯中物,琥珀色的液体在光影中变化,精彩纷呈。“你这药酒跟那传说中的金仙醉一样稀有啊。”说罢,廉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把酒杯放下,脸上的红晕一闪而退。他神采奕奕地看着曹六丁,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沉默片刻后,他开口说道:“曹大人不必担心,我这次来并非是奉陛下之命,而是有一桩陈年旧事,需要从你这里得到一些线索,说不定还要从你这里借走一样东西。”

曹六丁闻言,轻抿一口杯中酒,不急不慢地问道:“不知廉公欲取何物?”

廉公没有着急说出是何物,反倒向曹六丁唠叨起了十多年前的一桩旧事。他缓缓开口:“曹大人不必着急。如果咱家没有记错的话,章元元年,咱家与曹大人第一次见面时,你还在定州太仆寺里任职马监,对么?”

曹六丁点点头,思绪也被带回十多年前。“是,那时我还是信州太仆寺里的一个小小马监,管理着定州境内大大小小十余个官办马场,不过那也是我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候,除去支援陛下北征用马二十余万匹之外,辖下还共有备用马匹约三十万。那年陛下刚继位就率军北征,在得胜后曾到我管辖的各大马场视察,那里也是我与廉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廉公眼神中也流露出对昔日的缅怀。“是啊,那时曹大人虽然年过五十,但还是有着满腔热血的少年心性,陛下念你养马有功,便将升至太仆寺卿,又在几年后,将你调回神都。不知当年你意气风发,立志要写的游记可否已经完成?”

听到这儿,曹六丁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回头指着书案上那一摞摞草纸,说道:“草稿已成,再稍加润色,即可大功告成,赶在小殿下满岁大礼时定要成书,这也是老朽要送给殿下的最后一份礼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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