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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都呆住了,有人惊诧、有人愤怒、有人恐惧、有人悲悯,但谁都不敢说什么,所有的眼光都齐刷刷投向曹操,料想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必会勃然大怒追查到底。哪知他不急不闹,重重地喘了口气道:“我早就料到,想要投靠袁绍自谋生路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徐佗……你们带几个兵把那些文书都抬到这儿来。”

“诺。”路繁二人领命而去。

众文武立时警惕起来,心里有鬼的料想败露就在眼前,胸口狂跳脸色煞白;那些心里没鬼的,意识到有叛徒站在自己身边,也觉毛骨悚然。这时候谁都不敢瞅谁一眼,生恐胡乱猜测犯了忌讳,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扪心自问,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眼睁睁瞧着士兵把两箱子书简堆在营前。许攸自是无事一身轻,乐呵呵道:“阿瞒兄,现在这些书信就摆在眼前,只要寻根溯源就能将营中奸邪叛徒一网打尽!”这席话不啻雪上加霜,众人心头都是一紧,脑袋压得更低了。

曹操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都烧了吧。”

“烧了?!”不单是许攸,在场之人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处置。

曹操见无人敢响应,自亲兵手中接过一支火把,点燃后顺手一抛,那堆得像山一般的竹简立时腾起一片火焰。他环顾众人朗声道:“当袁绍强盛之时,我亦不能自保,何况他人乎?忠奸是非付之一炬,清者无须再生猜忌,浊者也请自安从善,这件事谁也不许再提……老夫有些累了,你们也忙了半日,没有差事的就回去休息吧。”说罢一甩衣袖,回转辕门。只留下一团熊熊烈火,映照着一张张感激涕零的面孔……

曹操低着头独自漫步,忽听身后有人笑呵呵道:“你这焚烧文书的计谋果然高明啊!”曹操回头一看——许攸跟了过来。

“子远说的哪里话来?”

许攸捻着小胡子道:“你骗得了别人,岂能骗得了我?昔日光武爷平灭王昌,将帐下诸将私通王昌的文书付之一炬,令反侧子自安,此后诸将忠顺更胜往昔。如今你也学了这一手,以为我不知道吗?”

曹操侧目打量这位老朋友,觉他聪明得有点儿过头了!但毕竟是昔日旧交,又是帮自己破袁绍的首功者,便按捺不满佯笑道:“子远啊,你我兄弟彼此默契,何必要把话挑明呀。”

“阿瞒,我为了帮你连家眷都不管了,如今孑然一身,你该怎么报答我呀?”

不知为什么,当初许攸献计时,呼唤小名时曹操听着颇感亲切,可到了这会儿听着却觉刺耳!他点点头赔笑道:“子远兄若是不弃,就在我幕府为军师祭酒吧。”

许攸眉毛一挑:“区区一个祭酒,叫我跻身荀公达之下,与郭嘉等人为伍,你也忒慢待老友了吧?”

“别这么说啊。”曹操拉住他的手,凑到他耳畔,“我岂能亏待你,虽是军师祭酒,财货房室衣食俸禄自然异于他人。”

“这还差不多。”许攸摇头晃脑沾沾自喜,“面子、银子、女子,人这辈子说穿了不就为了这些嘛!”

两人各怀心事携手来至袁绍寝帐,曹操坐到袁绍的几案前,顺手抽过一卷空白的竹简,开始润色告捷表章。许攸则在一旁翘足而坐,侃侃而谈陈年旧事,曹操有一搭无一搭地搪塞着。过了片刻王必寻到此处,禀告道:“俘虏清点已毕,共七万有余。”

“嗯。”曹操奋笔疾书,连头都没抬,“我知道了。”

王必又道:“那沮授冲出软禁的营帐,抢夺马匹意欲北逃,未出营门又被士兵拿获。”

“哼!”曹操故意瞥了许攸一眼,吩咐道,“虽有奇才而不能为我所用,反成了累赘,推出辕门斩首吧!”又指指袁绍的卧榻,“还有,今天我住在这里,让许褚忙完差事到这边护卫。叫人把袁绍的锦缎给我扔出去,换上我的旧铺盖,所有的珍宝图书一律撤掉。这帐子既然已属于我,就得由着我的性子布置!”

许攸自以为得了宠信,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再不管沮授的死活,也没听出曹操的弦外之音,还随着说风凉话:“沮授也真是痴人,长胳膊拉不住短命鬼,既然找死那就死呗。”

曹操已将告捷表章写完:“子远,你来帮我看看。”

“诶!”许攸撅着屁股凑过来看:

大将军邺侯袁绍,前与冀州牧韩馥立故大司马刘虞,刻作金玺,遣故任长毕瑜诣虞为说命禄之数。又绍与臣书云:“可都甄城,当有所立。”擅铸金银印,孝廉计吏,皆往诣绍。从弟济阴太守叙与绍书云:“今海内丧败,天意实在我家,神应有征,当在尊兄。南兄、臣下欲使即位,南兄言,以年则北兄长,以位则北兄重。便欲送玺,会曹操断道。”绍宗族累世受国重恩,而凶逆无道,乃至于此。辄勒兵马,与战官渡,乘圣朝之威,得斩绍大将淳于琼等八人首,遂大破溃。绍与子谭轻身迸走。凡斩首七万馀级,辎重财物巨亿。

前面的他还读得津津有味,当看到最后“凡斩首七万馀级”时,差点吓了个跟头:“你要把俘虏全杀了?”

曹操挤出一丝诡异的微笑:“留着他们太耗费军粮,放他们回去岂不是帮袁绍重振旗鼓?况且他们与沮授一样,妻儿老小尚在河北,隐患可不能留啊!昔日秦之白起在长平坑杀赵军四十万,如今我不过杀七万人,这又算得了什么?”

许攸望着曹操恐怖的笑脸,感觉脊梁骨一阵阵发麻。杀七万人又算得了什么?他这话说得如此轻巧,与方才焚烧文书时判若两人。

直到此刻许攸才有些明白,曹操已不是当年那个轻狂小生,这个主子比袁绍更难伺候,他更精心计更善伪装,简直是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魔鬼……

“子远,还有件事劳你帮忙。”

“是……主公!”许攸不由自主改了称呼。

曹操递给他一支令箭:“你去跟于禁说,叫他深深挖几个大坑,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把河北降卒一批一批领到坑边,然后……”说着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我明白……我明白……”

曹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阴森森笑道:“嘱咐他们做干净一点儿,别惹出麻烦……辛苦了,子远贤弟!”

“不敢当……”许攸差点儿被他拍倒在地,强自支撑着,抱着那令箭战战兢兢出了大帐。曹操望着他颤抖的背影,终于满意地笑了——金银财宝可以不吝惜,但尊卑必须要明确,绝不允许有人居功自傲!只有拥有不可侵犯的威严,才能震慑住敌人、驾驭好官员、治理好国家。

许褚领着几个亲兵趋身进帐,将各种珍宝器玩封到箱子里,又叠了锦绣卧榻,换上旧铺盖,曹操这才张着双臂躺下,开始做他的美梦了……官渡之战仅是这场美梦的开始,下一步他要追过黄河痛打落水狗,消灭袁绍征服河北,之后再夺荆州、平江东、定西北、收西蜀,汉室天下一定能够复兴!然后……曹操倏然睁开眼,他的美梦中冒出一个可怖的梦魇——那是张血淋淋的绢帛,写着“诛此狂悖之臣耳!”末尾那个“耳”字一竖拉得很长,似乎还在滴血。

曹操扪心自问:真有一天仗都打完了他该何去何从呢?还政天子退归林泉?他已经有了与天子一样不可侵犯的威严,怎么还可能全身而退呢?难道放弃那个权力,任由那个对自己充满芥蒂的皇帝随便宰割吗?如果再来一次“玉带诏”,到时候该何去何从呢?

他凝思良久,始终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索性不管那么多了,翻个身继续睡。天下还没平定呢,春的后面又不是秋,何必为将来发愁呢……二十年前与袁绍把酒言欢之时又岂能想到今天?何用二十年!去年跟刘备煮酒论英雄那一刻又怎料到反目成仇?

就是这世道,一切都随遇而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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