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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还有心思说笑?”朱铄似乎很慌张,“刘肇、刘慈来了,在二门外嚷着非要面见您,这可怎么办哪!”

曹丕一听这俩名字,险些把怀里抱着的郭氏扔地下:“他俩来作甚?莫非奉王命?”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校事找上门绝非吉兆。

“好像不是大王所差。”

郭氏反倒先沉住气了,边整理衣衫边道:“卢洪、赵达死后二刘包揽刺奸之事,一留邺城,一随军中,极少凑一处。如今二人同来拜谒,又是趁夜造访。以妾身之见……是福不是祸。”

“是祸也躲不过啊!”曹丕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叫他们来吧。”

郭氏退入后堂,曹丕亲自动手把满桌军报、文书收入匣中藏好,又多点上两盏灯,这才开门迎候——夜色已深,寒露也下来了,整个院子黑黢黢、阴森森的,一股潮乎乎的凉气扑面。眼瞅着刘肇、刘慈这两个刁滑阴险的校事自黑暗中显出轮廓,曹丕的心怦怦狂跳,仿佛将要到来的是两只恶鬼!

“二位大人夤夜造访有何要事?”

哪知这声问罢,二刘趋步向前,直挺挺跪在他面前:“自今以后我二人生死皆系于太子矣!”说罢连连叩首。

可把曹丕闹蒙了,懵懂片刻,才明白这两人有意攀附自己,却又不敢当真:“这是作何?二位都是幕府重臣,快快请起。”

“唉!”刘肇道,“我等虽蒙鹰犬之任,实是一心一意忠于太子。在下有一份密奏,请太子莫要见疑。”

曹丕心念一动——刘肇本在军中,必是临时回京公干,莫非他得到什么对我不利的密奏?想至此再无疑惑,将二人拉起:“进来说!”

事情紧急也容不得客气,刘肇从怀里掏出卷文书,直塞进曹丕手里:“这是数日前大王亲书的手令,对太子甚是不利,幸而得辛毗、桓阶等人苦劝,此事才作罢。在下盗来请太子过目!”

曹丕拿至灯下一瞧,果是父亲手迹:

今寿春、汉中、长安,先欲使一儿各往督领之,欲择慈孝不违吾令儿,亦未知用谁也。儿虽小时见爱,而长大能善,必用之。吾非有二言也。不但不私臣吏,儿子亦不欲有所私……

这道手令似乎没写完,但就是这零零散散几句,曹丕已看得浑身冷汗。曹操有意把镇守寿春、汉中、长安的任务分派诸王子,若当真如此,曹丕危矣——此三处皆是攻守重镇,节制大量兵马,倘若其他兄弟接此要职,势力必然大增,若曹植、曹彰得此重任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况乎令中还言“不但不私臣吏,儿子亦不欲有所私”,这话什么意思?是说谁才智高就能得到重用,还是说谁干得好谁就承继大位?那这太子当不当有何意义?即便承继之事不出意外,这些兄弟在外握权也是麻烦,轻则尾大不掉,重则祸起萧墙!

曹丕如是做了场噩梦,跌坐于榻,自言自语着:“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三个月前父亲还拉着他手悉心嘱托,神情和蔼之至。可就是这短短的三个月间,竟然又变了,这究竟为什么?难道有人暗中进谗?即便如此,父亲也不会想出这等馊主意,诸子各领其事岂不是要步齐桓公五子争位的后尘?这不但危害曹丕,也危害着曹魏社稷啊!父亲究竟怎么想的?

刘慈见他不悟,叹道:“年迈人喜怒无常,不可以常理揣度。”这话够客气,言下之意——你别想了,想也没用,你们老爷子糊涂了。

刘肇道:“恕在下直言,大王实不该亲征。他自出兵之日便感不适,这两个月行军缓慢固因南阳之乱,也因大王身体欠佳踌躇不定,兵过洛阳竟耽误了十天之久。大王如此老病,又不见太子之面,绝非社稷之福。黄门侍郎丁廙乃丁仪之弟,随侍在侧,屡赞临淄侯之德;又有孔桂一唱一和。虽说众臣仗义谏言,可万一哪天大王一时糊涂,恐太子追恨不及也!”他这话不是危言耸听,这次的事明摆着,若非众臣拦下,这道令传出去非乱了不可。

刘慈又补充道:“太子以为置身事外便可保无恙?我在邺城窥伺丁仪多日,他日日向下僚抱怨太子嬉戏无度,每隔三五日便派人往军中给他兄弟送信,近来还偷偷拜谒鄢陵侯,这都对太子不利啊!”

曹丕更觉悚然——曹植已吓缩手,曹彰的野心却好像不小;丁仪是自己死对头,若由他穿针引线,两股绳拧到一起,又有孔桂、丁廙之辈从中谗害,当真难以招架。

“我要去长安面见父王!”曹丕方寸已乱。

“不可!”刘肇见他神色惊惧,抛出筹谋已久的说辞,“太子若往伺候,则舍留守之重任,恐亦招大王不满,况留临淄侯、鄢陵侯在京也是祸患……”

刘慈又道:“但是太子若久不与大王见面,阴险之人从中进谗,太子也有失宠之危!”左右行不通。

曹丕也渐渐沉住气了,思索片刻道:“好在我是太子,无论风吹浪打坐稳这位子最重要。局势稳对我有利,局势乱则对子文、子建有利。父王身边虽有小人作祟,但老成谋国之臣不会置之不理,所虑者乃是我与父王相距甚远,一者消息不灵,二者日久恐生变,相隔路远难以应对,到时候想稳也未必能稳住。”

刘肇、刘慈等的就是他这番判断,立时再次拜倒:“若太子不弃,我等愿窥伺军中之事密报太子,以助太子临机决断!”他俩可吸取了卢洪、赵达的教训。若想最后有个好归宿,非但不能内讧,还得看清以后的路。校事得罪人太多,现在魏王老了,再忠心给他卖命也是白惹一身臊,不如把安危系在继承人身上,眼下太子有难,若能帮他渡过难关,莫说有利可图,能保证新君临朝不拿他们开刀立威就很知足了——鹰犬的主子不是某个人,而是权力;当权力开始过渡时,爪牙鹰犬也就随之过渡,即便曹操这等强势人物也无法左右这一点。

曹丕焉能看不穿这两人的意图,但此时正需要他们协助,忙一口应下:“好!你二人若能为我办事,日后就是佐命功臣!”说罢竟起身给他俩作了一揖。

“不敢不敢。”刘肇连忙摆手,“太子放宽心,军中之事在下一力承担,大王与丁廙若有丝毫举动,在下一定尽快传书告知。”

刘慈也忙表态:“丁仪与临淄侯、鄢陵侯之事便交与我,我定将他们一切图谋查得水落石出!”

“好,我信得过你们。”曹丕走到门口高声喊嚷,“朱铄,取十锭金子来!”钱压奴辈手,跟小人打交道不单要许以前程,多少还得出点儿血,防的是他们眼光浅,遇着点儿眼前实惠就变节。

朱铄虽不知是福是祸,但见他俩来就着手准备财货了,闻听招呼立时就送来了。刘肇尚知矜持;刘慈却没多高眼光,一见黄澄澄的金子,眉开眼笑:“给太子办事,怎能收取财货?这……不合适吧?”话这么说,眼珠却盯着金锭不忍移开。

“立功受赏理所应当。”曹丕不由分说,把金子塞入他俩手中,“本该多备财宝赏赐你们,但深更半夜你们从我府出去,万一让人瞅见也不好。收着收着!”

“多谢……太子!”刘慈一高兴,差点儿错叫成“大王”。

“既然如此,在下谢太子赏赐。”刘肇也收了,施礼道,“属下奉差来京,明天一早还要赶回长安,就此别过。太子万放宽心。”

曹丕亲送二校事出府,却恐人看见没敢挑灯,眼望这俩鬼鬼祟祟的家伙消失在夜幕中,不禁长出一口气——他的境况就如同这无边的黑暗,何时才能出头?十多年了,从一介公子到五官将,再到太子,地位上去了,处境却从未改变,仍是朝不保夕如履薄冰。目睹了这么一份荒谬的手令,他都不敢想象,父亲现在会是怎样一种状态。有时曹丕甚至会冒出一丝邪恶念头,盼父亲快点儿死!

倒不是他有多怨恨父亲,只是给曹孟德当儿子,实在太累了……

一误再误

人的衰老总要经历一个漫长过程,一过五十岁渐有体会,刚开始是一年不如一年,继而是一月不如一月,再后来一天不如一天。曹操对这种体会愈来愈深了,虽然有李珰之时时帮他调养,但治病治不了命,衰老是无可抗拒的。早晨一睁眼就胸闷气短、肩膀酸痛,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这样的折磨周而复始每天如是,在邺城还算好办,实在不舒服大不了往铜雀台上一歇,在军中却没法休息好。

虽然他仍在坚持,但已不得不承认,自己已不适应战争了;出兵之前还抱定最后一搏的想法,可几个月下来,本来坚定的决心渐渐动摇。他精力日渐不济,起兵之日击鼓受了点儿累,竟一路没缓过来,汉中蜀道之难他是很清楚的,现在凭这副病躯翻山越岭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再者他人虽离开邺城,心思却丝毫不曾离开,择陵那天说的话余音未息,他却早已忘得干干净净,既怕国中再生变故,又不愿曹丕权柄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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